金钱时代的犬儒主义

失去信仰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信仰曾经显得坚不可摧。甚至可以说,人总是需要被主宰的,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并不存在或者正是困境的极至。所以人们选择了金钱,以这种新理性代替旧的理性,这样,人们终于可以“象狗一样生活”了。犬儒主义在希腊时代是个代表智慧的词,此时,恐怕就有所不同。希腊先贤的犬儒出于自觉,一战后法国人的这种犬儒是出于不自觉。在这里,不能用“被迫”代替“不自觉”,因为前者意味着因客观力而选择,而后者根本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在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而“被选择”了。这就象影片中的露露,当她说“爱”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只是说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语词,这与说“烧饼”没什么不同。被金钱所选择,像狗一样的生活,这便是金钱时代的犬儒主义。

一般来说,我不大喜欢情节曲折复杂的作品,因为常常觉得如果没有恢宏的驾驭力,对情节偶合的重视往往会带来对思想深度的忽略。莫伯桑与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都因为这一点显得妙趣有余而深刻不足,但也许雷诺阿的电影《母狗》却是一个出色的反例。

42岁的小职员莫里斯.瑞肯在芸芸众生之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太过其貌不扬、才能平庸、懦弱惧内。这些特点为同事们的生活贡献了源源的笑料。他娶了一个在一战中阵亡的上校的遗孀为妻,这妇人自私而凶悍,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对前夫--那个她心目中“真正男人”的怀念和对本次婚姻的深恶痛绝。她总是想要把丈夫的画卖给收垃圾的,从而腾出并不知道放些什么东西的空间来--而那是瑞肯唯一的爱好。当然,由于瑞肯的薪俸还算不错,权衡得失,她还可以忍受目前的生活。

也许是上帝的眷顾,受够了气的瑞肯终于迎来了“转运”的机会。一次深夜归家途中,他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正在打骂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借助酒精给他的勇气,他冲上前去将他推倒在地。他发现女孩子虽然穿的寒酸,却是个美人儿。但这女子并没有领他的情,她认为这个粗鲁的人把她的甜心弄伤了,要求瑞肯叫出租车把他送回家。女人名叫露西安,昵称露露。年轻男子卓昆是一个骗子、无赖、赌棍和露露痴迷的对象。他为自己可以通过女人来赚钱的本事自鸣得意,他的格言是如果你对她大发脾气,她就会乖乖的去赚钱。而露露也总是在挨完了巴掌和轻蔑痛骂后乖乖的听他的话,她认为他应该成为艺术家、“他本来懂得礼貌,只是忘了”,每次他向她要钱的时候,采取的手段便是:如果你有就必须给我,如果你没有我就立刻走开,而露露每次都只会要求他“再多留半个小时好吗?”。但是,别以为雷诺阿要讲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也别急着浪费你的同情心,接下来,老瑞肯迷上了露露,而露露则听从卓昆的指示,要在这个“有钱老爹”身上赚一笔。老瑞肯为露露租了房子,在家具、衣服方面倾力投入,还把自己的画作拿来作装饰,他沉浸在露露虚假的温情中,而露露对他的态度是不能说很讨厌,但是没“感觉”。卓昆为此出奇的高兴,有了瑞肯的供养,他可以“将风光的露露带出去,否则和一个衣着寒酸的女子出去,我有多笨!”露露把从他那里要来的钱全数给了卓昆,卓昆则拿到赌桌上输掉。很快,老瑞肯也拮据起来,卓昆索钱未果,看到了瑞肯拿到露露房间里的画,他拿了几幅到一个艺评家那里准备卖掉,并为露露这个假冒的作者起了一个“卡拉伍德”的名字。因为没有名家的签名,画作就不值钱(这就是所谓艺评家判断的主要标准),而在找不到名家签名的情况下,女人成功要比男人容易的多,因为这位艺评家问起“卡拉伍德”女士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她是否年轻漂亮?”。卡拉伍德迅速的成功了,而当老瑞肯看到自己的画作身价昂贵的立在橱窗中的时候,露露骗他说是通过她作哥哥的商人卖了出去,被自己骗得晕头转向的老瑞肯只会认为这是聪明的露露帮他展现才华的机会。一次,一个名人要露露为他去画人像,使这个骗局差点要暴露了,露露只能装作很有个性的说她从来不画人像,而卓昆却只是急着要求露露“先找他要钱。”好在原来这位名人对女画家的肉体比对画作更感兴趣。卓昆输钱的速度太快了,他总是斥责露露没有让“那个老家伙加油”,“他画画的速度怎么会象牛车一样慢!”而当露露向他要点钱用的时候,他说,“可是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啊”。在露露的恳求下,老瑞肯开始贪污公司的公款。

这时候,瑞肯又走运了。大雨中,一个形容猥琐、衣衫褴褛的人拉住了他,原来竟是据传已经死亡的妻子的前夫--上校亚里斯。原来,他被德军俘虏了,和一个死亡的战友换了证件,这样,他可以“逃离他的太太”(还不是逃离战争)。现在,他是不名一文的乞丐,他威胁说,瑞肯现在的妻子并不是合法的,而他随时可以带走她,如果瑞肯可以付出2万法郎以弥补他的“牺牲”,他就消失。正好恨不得早日撇开那个泼妇的瑞肯哈哈大笑,他说,“钱都在你妻子的衣柜里,我拿不到,不过我可以给你钥匙,你自己去拿,明晚11点,我和她要出门去。”当然,瑞肯并没有和妻子出门,当亚里斯来偷钱被捉住时,他既可以让妻子看看这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如今是怎样的德性,又可以因为不是合法夫妻而从此一走了之。

当他提着行李、默念着“生命真美好!”来到露露的房子时,看到的却是在床上的露露和卓昆。瑞肯走开了,他的运气到了终点。卓昆却对露露大发雷霆,他认为是露露故意给这个老家伙钥匙来吓唬他。骗子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骗。面对哭泣的露露,卓昆冷冷的说:“现在谁来为我们画画?我要离开这里!”说罢撇下露露独自走开了。电影并没有到此为止,瑞肯无处可去,又回来了,他恳求露露收留他,得到的却是露露冷酷的回答:“你还期待什么?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以为我会和一个42 岁的......”。瑞肯终于愤怒了,他冲着对他不理不采的露露说出了点题的句子:“你只是只母狗,亲吻喂你的那只手、打你的那只手!”“是的,他是打我,但我爱他!”露露的这句回答催促瑞肯用裁纸刀结束了她的生命。瑞肯走了,卓昆回来了,他的出走不过是用来要挟露露的手段,可是他再也没有要挟的对象了。此时,门口正有几个街头艺人拉小提琴。

案发后,卓昆和瑞肯都被带到了警察局,愚蠢的探长认为瑞肯这样老实的人不可能作案,把他释放了。卓昆面对警察还在宣扬自己怎样让女人为自己去赚钱。他被带上了法庭。陪审团以卓昆原来就行为不检点、上楼去的时候竟然对房东太太连个招呼都不打为证据将他判处死刑,而辨方律师只是提醒法官注意卓昆有着悲惨的童年。瑞肯虽然被荒唐的释放了,却因贪污东窗事发,被解除了职务。他落魄街头,成了乞丐,却碰见了同样沦为乞丐的上校亚里斯,两个胡子邋遢的老人在临街的橱窗里,又看到了瑞肯的画,依然价值不匪的出售着,而且因为作者“卡拉伍德”的死亡,成了绝版艺术品。这时来买他的一幅自画像的一个人掉了20法郎,两个乞丐欣喜若狂,准备去吃一顿,瑞肯边走边说:“生命真美好......”。

让.雷诺阿是举世闻名的法国现代主义电影大师。在艺术史上,还有一位印象派绘画巨匠也叫做雷诺阿,忽视考据的习惯使我对这两个人是否存在亲戚关系不得而知,不过,这部电影并不太象法国本土产品,看起来倒颇有德西卡式的“新现实主义”的味道。当然,即使是“新现实主义”,在1914年以后,也不该是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的延续了。现代主义时代就象死亡之于人生,不愿期待,却终将到来。

雷诺阿的这部作品,充满了讽刺意味。对唯唯诺诺的小市民、无知而又物质化的女子、除了金钱别无其他的市井无赖、虚伪的艺评家、法官、律师、警察等等都或明或暗、毫不客气的损了一番。可是,应当看到这些讽刺与契轲夫、果戈理的不同,俄国人喜爱讽刺,也长于讽刺,不过这些讽刺都建筑在民主主义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悲愤之上,而在雷诺阿的讽刺背后站立的却是荒谬和异化。

即使是苦苦支撑,35美元也无法留住黄金时代的辉煌,战争摧毁了包括上帝在内的所有旧神话,却也带来了新时代的新神话,那就是金钱的神话。纸币时代的来临注定要比笨重的黄金更“轻巧洒脱”。人们用纸造就了价值,从此他必须背负着这个新的上帝接受另一种奴仆的人生。唐代酷吏周兴坐在自己发明的瓮中受着煎熬的时候,其感觉大概便是如此。露西安绝不是莫伯桑的漂亮朋友,瑞肯也不是阿瑟米勒的推销员,卓昆更不是巴尔扎克的守财奴,他们都游走在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坦克飞机吓坏了的人群中,游走在被炮弹摧毁的曾经像钻石一样坚硬的信仰的废墟上,游走在自己手制的金钱的牢笼中。

失去信仰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信仰曾经显得坚不可摧。甚至可以说,人总是需要被主宰的,真正无拘无束的自由并不存在或者正是困境的极至。所以人们选择了金钱,以这种新理性代替旧的理性,这样,人们终于可以“象狗一样生活”了。犬儒主义在希腊时代是个代表智慧的词,此时,恐怕就有所不同。希腊先贤的犬儒出于自觉,一战后法国人的这种犬儒是出于不自觉。在这里,不能用“被迫”代替“不自觉”,因为前者意味着因客观力而选择,而后者根本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在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而“被选择”了。这就象影片中的露露,当她说“爱”的时候,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只是说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语词,这与说“烧饼”没什么不同。被金钱所选择,像狗一样的生活,这便是金钱时代的犬儒主义。

如果抛开所有的“主义”,我想会有人对露露为什么会爱一个骗子而死不悔改感兴趣。据说,还有一种说法是女人都是受虐狂。很可能会有人将这两种说法联系起来的。我不相信弗洛伊德道出了人的灵魂的所有秘密,我也不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同时,我对融合二者的改良主义也不感兴趣。对于一个心理医生,这个情节也许有些价值(虽然不很充分),对于我这样的人,就不愿意让这个小情节影响对电影整体性的注意。不过,想一想,当初上校的泼妇妻子为什么肯和老实的瑞肯结婚呢?露露难道真的不知道卓昆只是利用她赚钱养活自己么?现在,你有没有发现过也有很多不知自爱的女人象个白痴一样爱着那些千夫所指的男人呢?你会发觉“像狗一样生活”也许是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雷诺阿是“作家电影”的先驱,他的电影实践还为巴赞美学的诞生铺平了产床。他指导的《大幻灭》常常在各种“十大名片”之类的评榜上出现。本片自然无法和《大幻灭》那样的不朽杰作相提并论,不过,影片的情节巧妙、摄影老练、对话机智、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这一切都展现了这位电影大师的深湛功力。我也不反对你抛开一切历史背景和形而上的思考,单单把它看作情节片,幽默尽管可能黑色的,但终归是给了彻头彻尾的悲哀一个勉力的笑容。

updatedupdated2022-01-09202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