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中怒放的伤花——评「阿部定的一生」

无论你怎样的不问世事,作为一个在灰暗世界里挣扎的弱女子,你又怎能逃脱命运之手的翻云覆雨?

将中日电影相比较,中国作品的主旋律在每个时代都是明确而稳固的,总体看来,要么是政治或曰革命的教化手段,要么是让公民忘记现代化生活中的压抑苦闷的娱乐耍笑作品。日本则不同,他们的很多作品就像一个在针毡上缓缓跳着艺能的舞伎,没有牢靠明确的依傍,同时又往往以东方式的优雅稳重传达着在残忍与痛苦中的美感与欲望。

「阿部定的一生」被翻译成「感官新世界」这大概是因为以前曾有过一部拍摄阿部定故事的作品叫做「感官王国」,而这部小林宣彦的新作品选取了同一题材,他启用了因主演「失乐园」而成名的黑木瞳。事实上,从这部影片看,“感官”之类的翻译是有失片面的。

阿部定的故事在日本是很有名气的,1936年,被认为是色情狂的女招待阿部定和餐馆老板私通出走,勒死他后,将阴茎割下带在身边,在大街上流浪时被捕,因舆论多认为此乃爱至极点之行为,阿部定被判处6年徒刑,出狱后再嫁,寿终正寝。

小林的这部作品讲述了阿部定从14岁被某大学生诱奸到终老的全过程,其中的一些史料我是第一次见到,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小林的杜撰或经过了改编,但就算是我们在正史案卷中看到的东西都未必是其本来面目一样,对于一部艺术作品,要求它做到对历史的完全还原是没有道理的。果如此,也就只有《三国志》而没有《三国演义》了。

影片的开头是个不大不小的败笔,与阿部定少年时同在街头流浪的泷口赶着去看有关阿部定的电影,在镜头前这个穿着日式长袍、踩着木屐、留着中国人最最熟悉的仁丹胡的日本男人向观众声明,本片是关于阿部定一生的,主要由定本人口述、泷口的补叙组成。我找不到有什么必要的理由需要泷口现在出场,泷口君并不高明的幽默甚至可能令缺乏耐心的观众心生厌恶。好在这个虽然好色却也纯朴的男人没有占用太多时间。镜头移转,色调变为黑白,幼年时的阿部定一边唱着儿歌,一边坐在榻榻米上玩套圈圈的游戏,窗格外下着霏霏淫雨。画外音响起,“我最讨厌下雨……,”阿部定开始叙述她的一生。

14 岁那一年,定被一个有权势大学生带到一个房间里强奸了。那房子是这个大学生医学部的同学岗田的阿姨的,第一次的性经验只使定感到了疼痛,而且事后定血流不止,这时岗田回来,喝走了那个男人,又拿出手术器械为定施术止血,并把自己的甜甜圈分给定吃。定此时还是个无知的孩子,极度的痛苦和温柔先后的接踵而至,可想而知的在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多么矛盾而深刻的烙印。悲惨向来是优秀的电影所避讳的主题,你可以像帕索里尼那样给人残酷的震惊,却不应该像窦娥冤那样利用观众脆弱的同情心,毕竟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像以前了。小林并没有渲染这次不幸给阿部定以后的生活带来的影响,甚至就我看来,小林是要大家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由于外界和内心两种力量的纠缠较量造成的,这也正是小林本片的主旨。从以前的「感官王国」片名就可以看出,影片强调的是阿部定对情欲的狂热,却忽视了从历史、社会的角度看这个女人性格的形成,小林似乎在努力的将这种偏颇的看法扭转过来。阿部定天真的爱上了岗田,但是岗田却说自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总是戴着黑眼镜,有一只眼蒙着黑色的套子,他与她在海边告别,他拿出自己的手术刀,在自己的心脏部位虚化了一个心形,然后捧出他的“心”,交给她。天空中依旧飘着绵稠的细雨,阿部定蓦然回首,看见仿佛从相片中走出的岗田,孤独的站在雨中,一颗殷红的心正在流血。岗田是因为患有麻风病要被流放到濑户内海的小岛上去。阿部定尚不知晓。

影片此时似乎恢复了幽默而轻松的情调,阿部定成为了街上的“不良少女”,甚至她的梦想竟是去当一个艺妓。和她一起玩耍、一起因偷东西被警察追赶的正是片头出现的泷口。有一次,泷口被警察抓了起来,而警察却对阿部定置之不理,定终于明白自己是长大了。阿部定成为了艺妓,用她的话讲所谓艺妓其实就是卖身,还不如当初就叫妓女好听些。这话可算是给了虚伪做作的日本色情文化一个绝妙的讽刺。小林用了现代化的蒙太奇手法,处理了这些必须交待的“床上戏”,我们看到艳装裸肩的黑木瞳平躺在榻榻米上,轻轻的带点恍惚的哼唱着日本艺能中的段落,然后镜头在许多像X光照片一样的男人跃动的身体和色相毕露的脸庞间飞快的切换,卖淫成为阿部定的工作了。阿部甚至在作爱时也要吃一口甜甜圈,这是事关岗田的回忆。泷口偶尔来看她,带来哪里卖价比较高的消息,有一次兄妹俩正在谈话,客人接踵而至,泷口只得躲在衣柜里,其中一个客人是个入伍的新兵,就要去满洲作战了,他的父亲认为他只要沾了女色就会珍惜生命,平安回来。这很可能是阿部定的工作第一次有了点“意义”。泷口透过衣柜的门缝观看定与客人作爱,等到终于没了客人,他再也忍不住了,也出来利用定的肉体满足了一回。定没有向这个儿时的哥哥和玩伴收费,却让他帮她打听那个强奸她的大学生,她要免费为她服务,她认为妓女不收客人的钱是对客人的侮辱,她要用这种手段来报复。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阿部定的爱与恨渐渐的在心里明晰起来。她开始懂得了情欲作为女人手段的力量。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几场戏中,小林拍得很干净,其实通观整个影片,算得上三级的镜头也没几个,可以说这是一个艺术家对艺术的尊重,对演员的尊重。

定成为了当红的艺妓,后来成为了有钱人家的小妾,她似乎甘于作一个肉体的仆人,她甚至不让下人唤她作太太,定已经懂得游戏规则了。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明智的,很快,她成了这有钱人用来诱惑议员立花的工具,在她千方百计勾引立花上床的时候,她的主人正在与女仆偷欢。主人对立花的招待是:“请尽情的享用吧!”

立花虽然虚伪,但却还算是懦弱老实,他们在“梦之里”酒店相会,他还给她钱让她回家探望父母。一身洋装的阿部定回到了家乡翠绿的原野,等待她的是辛勤劳作的母亲和因为破产整日坐在门阶前沉默守候的父亲。母亲为她的到来欣喜若狂,她们一起脱了鞋子在田埂上赛跑,她带给母亲的鲜花用最时兴的油纸包着。母亲告诉她那个仇人在飞行训练时摔死了,而岗田是因为患上麻风才不得不离开。父亲倒是很平静,当阿部定来到他身边,问他正在看什么的时候,他说在看山、树、天空、小雨,定问父亲,人心呢?你怎么看得到人心?父亲要她开心的笑一次,阿部定笑了,父亲说,看到了,我看到了小定的心在笑。你笑的时候,山啊、树啊、天空还有小雨,都在笑,这就是人心。应当说看起来这段对话与全片的情调不很相符,其实定父亲的话正道出了小林的镜头话语:“外面的世界与内心的世界总是互相印证的,没有日本战前的晦暗、紧张、压抑与苦闷,也不会有阿部定、岗田乃至泷口这些人的心理畸形与惨淡的命运。

阿部定一直关心着岗田,期望能够再见他一面,她想利用立花的能量帮她寻找,作为对价,她答应他从良,并到他指定的一家餐馆学习摆菜。在这里,她遇到了餐馆老板喜久本龙藏,他一见面就爱上她了,而她也是。很快,他们在旅馆相会,他作爱的技巧很好,温情而体贴,阿部定为之沉醉,然而作爱的时候,在阿部定的呻吟里,他听到了岗田的名字。善良的龙藏没有询问这其中的情由,或许他知道在肉欲的世界里,要求忠诚终归是一种奢侈,又或许作为入赘女婿,饱受悍妇恶气的他,面对突然到来的欢畅,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了。

立花偶尔来看她,他们在酒馆相会,立花为了维护身为议员形象,不愿意和她耽迷在情欲中,他对她的事情也并不关心,但他出手大方。这一次他带来了岗田被关在小岛的消息,定知道了岗田的下落,却也知道今生今世也许和他无缘再见了。这时候小林借立花的口道出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前两天,日本少壮派军官举行了2.26政变。在这个半地下室的酒馆里,半开在地面上的窗户外,时时还有一队队军警的绑腿走过。当立花劝定关心一些时事的时候,定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看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张爱玲女士的「倾城之恋」,白流苏像阿部定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毫不关心,一心沉迷在与范柳原的那种混杂了真情假意的爱情之战中。然而正是香港的沦陷,把他的爱人留在了她的身边,无论你怎样的不问世事,作为一个在灰暗世界里挣扎的弱女子,你又怎能逃脱命运之手的翻云覆雨?

很快,他们的事情暴露了,阿部定和这位入赘的老板都被赶了出去,他们在旅馆中寄居,整日沉迷于情欲,不能自拔。可是就算他们有改变生活的勇气,又从哪里找到更好的出口呢?他们的钱花光了,龙藏回去要钱,阿部定在小屋中度日如年,龙藏没有要到钱,回来的路上却看见一个小女孩被马踢倒在路边,这无疑是对当时日本社会群众命运的一种隐喻。可是阿部定对这件事情毫不关心,她需要的是和 不停的作爱。也许聪明而又心怀侥幸的龙藏从这件小事上已经看到了他们必然的命运,可是阿部定却没有这样的远见,或者是她根本不愿意去想未来,生活在被世界抛弃的边缘,定渴望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爱情,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对于她又算得了什么呢?有立花那样的政治家去关心政治就够了,难道仅仅一个完整的爱情在这样的世界里竟然仍算是一种奢求?阿部定不得已去找立花要钱,当她准备以身体作酬谢的时候,立花准备带她去濑户内海的小岛去玩,顺便看看有无机会见到岗田,但是阿部定拒绝了,她知道无论是找到岗田,还是留在 身边,她都将只得到半个爱情,也许就像岗田捧出的那颗虚无的心一样,最好的怀念也许就是在与龙藏尽情享受肉体快乐的同时,想念那一段被流放到麻风岛上的精神初恋。她买了两只文鸟,回到旅馆,和龙藏作爱,一直有一个小女孩站在对街二楼的阳台上,静静的观察着他们,她呆滞的神情令我们想到这社会的压抑与不安,如果又一天她长大了,知道当初她看见的这两个人就是后来在日本大大有名的阿部定和龙藏,也许会有机会思考是什么造成了这个女子灵与肉的分离。

她用裙带勒住龙藏的脖子,感受作爱的兴奋,龙藏说了一句很痛苦的却很意味深长的话:“勒住了就别放手,放手之后会很痛苦的。”窗外下著雨,粘稠而惨淡,作爱停止后,两只文鸟死了,他们忘记它们一直在淫雨中挣扎。这样的象征太过明显了。

龙藏告诉阿部定,要用自己的钱为定安排一个平安的未来,可是也许这让定觉得不安,甚至她知道这意味着他也许已开始厌倦,毕竟认为一匹马踢死一个小孩子这样的事是一件大事的他仍然属于床第外面的世界。放手是很痛苦的,她要把他永远的留在身边。手术刀是岗田留给他的,后来她用来包裹龙藏“遗物”的是那种当时最时兴的油纸。现在,阿部定从岗田处取得灵魂,从龙藏处获得肉欲,在我们看来,虽然这两样东西都是虚无的,可在定的心里,这就是她历经半生奋斗获得的全部爱情。

在影片的最后部分,定在大街上流浪,她走到海边时遇到了泷口,他准备成家了,她祝福他,并告诉他多少年来压在自己肩头的重担已经卸下,现在她好轻松啊。这一段颇有点戏拟开头和岗田分离的情境,后来,一队宪兵走来,将泷口吓跑了。阿部定找到立花,为他最后免费服务了一次。然后她来到一家旅馆,想要上吊而死,但由于晾衣杆太低,试了很久都没有死成,看起来死也是很不容易的啊。

定被捕后,出乎意料的,舆论却都站在她这一边,一个普遍的意见是在这个人心不古的社会里,能有这样深的爱情,简直是一个神话。我想定的故事也许是当时很多人想做却又不敢做,无力做的,这就好像狂热的球迷为球场上的队员喝彩一样,潜藏在心里的欲望被另外的人实现了,也是好的。

在法庭上,法官在最后判决前问她,你真的爱龙藏如此之深,以至于最后都要保留那种东西作为遗物么?阿部定摇头说,不知道。这也许是最真实的回答。

片尾,泷口又出现了,他讲述了阿部定的后半生。最后他说,现在的日本虽然仍像以前一样灰暗,可是我觉得那时的日本虽然不幸,但人心却是美的。最后龙口也离去了,屏幕上只剩下一个坐在海边眺望着远方的老人,她的身旁放着一袋甜甜圈。

影片的技巧运用非常丰富,特别是彩色与黑白交替的手法,对情绪和回忆节奏的表现起到了烘托作用。当然影片的缺点也不少,我觉得它所用的象征比较直露,这样无疑损害了审美过程的延伸,对历史背景的渲染表现的还不很够,也没有更深刻的探索人性中那些最隐秘的欲望,另外,整体的情调不够悲剧化,几段笑料的插入有弄巧成拙之感。这些东西也许是日本新一代导演要向黑泽明之类的前辈学习的地方。

updatedupdated2021-01-082021-01-08